虎魄与人心从太平广记到中岛敦的两只老

特别感谢XiLiu为本文题图

《本草纲目》解“琥珀”之名,说是状如“虎魄”坠地。《酉阳杂俎》也想象一种虎目精光的化石,写得惊心动魄:“虎夜视,一目放光,一目看物。猎人候而射之,光坠入地成白石。主小儿惊。”在这短短两行中,他者的凝视与恐惧的辩证正是与虎有关的志怪故事中常见的主题。

《太平广记》里的老虎故事有八卷之多。其中又以人变虎、虎化人的故事为主,充斥着对于边界不明的恐惧与对恐惧的克服。人变虎的机缘有多种可能。《谯本》的同名主人公,因不孝不义,辱骂母亲而遭天谴。有一日忽然大叫一声,衣服一脱,成为一头赤色老虎,被人们射杀分食。故事发生在五代十国的前蜀建立之初,在讲述故事的宋人看来,人变虎自然也成了乱世不祥之兆:“蜀主初霸一方,天雨毛,人变虎,地震者耳。”对于僭越人伦者,“兽化”似乎是恰如其分的处罚。(不过老虎里也有道德模范。《姨虎》里老虎变作一名自称十八姨的五十余岁妇人,常常到人家里说教:“但作好事,莫违负神理。居家和顺,孝行为上。”还威胁如果做坏事,会派“猫儿”时时来检查。表面上是个宣教故事,内里何尝没有“好管闲事的妇人是老虎”的厌女恐惧?)相比谯本,唐贞元末年的河南南阳人张逢变成老虎的过程就清新自然得多。他在南方游历时,来到福州某宝地。正是日暮时分,天光与万物都在过渡之中,只见“山色鲜媚,烟岚霭然,”老张不觉走了很远,走入一片芳草地,“碧蔼可爱”。他便得意忘形起来,脱了衣服挂在树上,投身草地,左右打滚。一觉睡醒之后,已经成了老虎。以老虎之身冒险一番后,转身回到芳草地,穿回人衣,又一打滚,轻松恢复人形。谯本与张逢的共通之处,好比美少女战士,在于变身前,需要先脱衣服,赤条条完成兽化。

到了《范端》的故事,衣服变成了鞋。范端变虎的由头比老谯和老张更为恐怖——毫无缘由又不可遏制的吃生肉的欲望。夜半想吃生肉时便化为虎,与山间野虎打猎分食,过几日又穿着人衣如常归来。由于他的野虎同伴常在村外逡巡,范端渐渐不为村人所容,只得含泪告别老母。母亲哪里舍得,漫山遍野去寻子。忽见三虎同行,一只的后脚上还穿着靴子。母亲大哭,两只野虎识趣离去,留下穿靴子的老虎儿子。摘下靴子,犹是人足。鞋子与人足,是人虎相杂的恐怖世界里一点悚然的希望。

虎着人靴的故事并不多见,衣与皮才是想象暧昧的身份边界的主要媒介。在人虎之辨的故事中,关窍往往在于“谁穿了谁的衣服”。晋太康中的荥阳人郑袭,有日突然发狂,不知所踪,等他多日后归来,裸身呼痛,鲜血淋漓。原来是社公(土地公)给他披上了老虎皮,逼人为虎。他拒当“社畜”,社公只得把老虎皮剥下,岂知老虎皮穿久了连着肉,脱下时疼痛非常。可见重回人界,有时也需付出惨痛代价。为什么不要当“社畜”呢?原来老虎也讲KPI。唐长安年中,郴州佐史生病虎变,竟然掳走嫂嫂,被质问时称,自己虎身还未长全(只长出一条尾巴),便被拉去参加老虎娘娘参拜集会,与会老虎都要捕食上供。初入虎界的郴州佐史还未获得老虎资质,只得就地取材。这个故事的结尾颇有意趣。看客们不再批判他败坏人伦,反而要求他验明自己半人半虎的状态,郴州佐史“乃作虎声,震骇左右,檐瓦振落。”留下一个回响不绝的尾巴。

最能代表人虎之间的朦胧边界的形象是“伥”。常说为虎作伥,一般的想象是被老虎吃了的人化成鬼还要为老虎寻觅新的猎物。在这种想象中“伥”似乎是很被动的。《太平广记》中偶尔也有这样被动的伥鬼,做了鬼反把加害的老虎当作明君拥戴,成群结队跟随其后,还要痛斥打虎的猎人。但更多的伥鬼,似乎更有能动性。比如天宝末年宣州有个小朋友被老虎吃掉后,托梦给父亲让他在西边设一个陷阱,隔天就把老虎带入其中,为自己报仇。更有荆州人碰到的伥鬼,如前面说的土地公一般拿着虎皮守在路边,随时预备偷袭路人,逼人为虎,受它指挥。荆州人/虎被伥鬼驱驰,偶然路遇一寺庙,逃入其中,受高僧感化,“弭耳流涕”,半年后皮毛脱落变回人形。结果刚出庙门,又被伥鬼突袭,半身化虎。只得又入空门,终身不出。虎变的威胁竟和俗境的诱惑不能二分。

有人披虎皮,便也有虎着人衣。也是在荆州,有一商人名为赵倜,常常往南边做生意,经岁不归。有天在家中收获的妻子听闻其溺死的传言,哀恸不已。又几日看见一个与赵倜仪貌一模一样的人在门外哭泣,迎进家来,安心过了百余天。有一天这位“赵倜”对妻子道:“我惯为商在外,在家不乐,我心无聊。勿以我不顾恋尔,当容我却出,投交友。”没想到他出门不久,又一位赵倜归家,妻子惊惧,去追刚刚离去的“赵倜。”才知道温存百日的是枕边人是“通灵虎”所变。有趣的是,这个老虎化身的假赵倜似乎比真赵倜更有人情味:一出场就“大哭”,还温言软语让妻子不要因他远行多心,耐心表明“顾恋”,最后还劝她不要再追,免得被自己所伤。枕边人变虎,或是为老虎所变的故事比比皆是,也许暗示了对于亲密关系和婚姻的某种普遍的疑惧。当然身份可疑的往往是妻子——异姓人更有包藏另类身份的可能。赵倜之所以被老虎代替,也因其常年在外,撼动了家庭的边界。

《太平广记》所录的老虎故事,最出名的还数《李徵》,因其被日本作家中岛敦改写为名篇《山月记》。王敖在解读此篇时,将它放置在安史之乱后文人流放的脉络中,认为虎是对异域体验敬畏与排除的“情动”具象化。这也是为什么许多唐代的老虎故事常将场景设在岭南。王敖引了元稹《见乐天诗》对读:“通州到日日平西,江馆无人虎印泥。忽向破檐残漏处,见君诗在柱心题。”有趣的很,元稹初到通州便见虎迹的不安被偶然所见的友人诗句抚平了。流放成了共同体验,甚至能转化为诗意体验。而虎过留痕与人过留诗又形成微妙的对偶。这与《李徵》中执着于诗艺的老虎不谋而合。

《太平广记》里的李徵故事取自唐代的《宣室志》。李徵个性狷介,中了进士后,因不欲与同僚为伍而辞官,又迫于衣食游历于吴楚之间,寻求粉丝们的经济援助,收获颇丰。不想在归途上狂性发作,变为猛虎。正好与南下的友人袁傪相遇,讲述了自己虎变的经历,托其代为照顾妻儿,并记录下自己的诗篇以便传世。与《见乐天诗》呼应的是,这也是个关于友谊的个故事。袁傪念及往日“交契深密,异于常友”的深情厚谊,为李徵的现状心痛不已(倒没多少惊讶),返乡后他果然拿出自己的俸禄照顾李徵的妻儿。

在改写《李徵》的《山月记》中,中岛敦没有提及李徵皇族子的特殊身份,也没有提到李徵在吴楚一带获得的爱的供养。中岛的李徵只是置身官场,却渴望以诗成名的诗人。中岛甚至调换了李徵两个请求的次序:他首先要求袁傪记录下自己的诗篇,并现场赋诗一首,而后才请托照顾妻小。中岛李徵自嘲道,将诗艺置于妻儿之前,恰恰是自己不配为人的证明。与《宣室志》里的狂性发作不同,中岛李徵是在睡梦中听到有人在沉沉夜色中呼唤自己的名字,向外追寻,才渐变为虎的。他清楚地认识到虎变的契机在于自己的内部,在于“怯懦的自尊心和妄自尊大的羞耻心”作祟,“深怕自己本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却又半信自己是块美玉,故而不肯庸庸碌碌,与瓦砾为伍。”虎变正是这种无法驯服的纠结心绪的爆发。

《山月记》里的李徵以文立身的热望正暗合了作者中岛敦在日本文坛的失意。与许多老虎故事的主人公一样,中岛敦一生都在异境中游历。年出生在东京,十一岁便随父亲到朝鲜殖民地的首府京城(今首尔)赴任,转入当地的小学,后升读京城中学。十六岁后又在满洲修学旅行。《山月记》于年出版时,他正在帛琉岛即今天的帕劳共和国、当时的日本南洋厅担任教科书编修。他试图将当地的国文课本在地化,加入关于南岛当地的知识。但在参访了当地公学校后意识到,当地的孩子并没有被殖民者当作“人类之子”教授,也意识到了自己修编教科书的一厢情愿,很快无功而返。

中岛敦与帕劳少年

中岛敦少年起便有文学之志,但与李徵一样,他的文学之路走得并不顺畅。二十五岁参加《中央公论》的征文,只得了赏外佳作(即优秀奖),连全文刊出的资格也无。《山月记》里袁傪对于李徵诗艺的印象是作者虽有一流素质,但诗歌却于某处有“非常微妙”的欠缺,而不能称为一流。《山月记》里充满对于无法追回的时间的惋惜和无法弥补“那一点”的不甘。这大概也是中岛敦对于自己的判断。

中岛敦早年参加《中央公论》征文的小说也与老虎有关,标题是《虎狩》,讲述求学于朝鲜的日本男孩“我”与就读于朝鲜日本人学校的朝鲜贵族男孩赵大焕之间微妙的友谊。虎在朝鲜的萨满文化与现代民族意识中皆有特殊地位。YongwooLee就曾指出在日本殖民时期,朝鲜文人常以虎比喻朝鲜半岛的形态,用以抵抗殖民者“兔”的比喻,以此唤起民族情感。

年代的《槿域江山猛虎气象图》,年也出现在朝鲜发行的邮票上

日本殖民者在朝鲜推行“害兽驱除事业”,以虎为患,任何人都可以随时扑杀,也是一种对象征物的肉体消灭。猎虎或者虎狩也成为日本高级官员的消遣活动。《虎狩》的故事不仅发生在人与虎之间,更在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主人公的父亲表面上支持“内鲜一体”的殖民政策,私下却阻止“我”与赵大焕交好,展现了“内鲜一体”这一概念自身的悖论:“内鲜”并举已经判然有别,又何成“一体”?而“我”在暗中观察赵大焕时也被他流露出的对日本人的不屑所冒犯。直到他展现出柔弱的一面,承认自己以傲慢掩盖恐惧,才“大感满足”。赵大焕邀请“我”一同参加京城郊外的猎虎活动。万众瞩目之下,老虎踏雪出现,猎虎队中引虎的下人也受惊倒地,三声枪响过后,虎与人皆一动不动。在确认了老虎的尸身后,赵大焕竟然踢了踢下人的身体道:“什么嘛,竟然一点伤都没受。”“我”被赵大焕的冷漠深深震撼。在日本同学面前展露脆弱的他,在朝鲜下人面前又是这样一副面孔。而“我”借由虎狩重新确立的道德位阶,又巩固了友谊所模糊的种族边界。《虎狩》不难被解读为国族寓言,则国土、人体、虎躯的合而为一自然可以被理解为对于内化殖民性的批判。然而《虎狩》更是一个自我指涉的故事,指向那被抛掷于“殖民者”身份与殖民地权力结构之中的少年叙事者与作者纠结幽微的内在声音。

《虎狩》中对于我与非我,人与非人之边界的隐忧,也闪烁于他的第二只老虎《山月记》中。《山月记》里虎性与人性互为他者:“过去,我会为自己变成老虎而惊诧不已,最近却发现,自己竟在为曾经是一个人而纳闷了。”也许李徵与他代言的中岛敦所无法弥补的微妙的“那一点”并非是他文章的欠缺,而恰恰是内部那无法消化的他者固执的存在,是渗入人心的老虎精魄。与老虎们深沉或惊惧的目光一样,李徵“不成长啸但成嗥”的破碎声音坠地之后,也终将化为诗的琥珀。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转载请注明:http://www.sanguoyanyia.com/qwxg/9999.html

  • 上一篇文章:
  • 下一篇文章: 没有了
  • 网站简介| 发布优势| 服务条款| 隐私保护| 广告合作| 网站地图| 版权申明

    当前时间: